授衔风波
军校大礼堂的铜钟,被人用力敲响,
发出清脆而悠长的声音,一共九响。
这声音在宽敞的礼堂内回荡,
仿佛能穿透人的灵魂。
古之月站在人群中,
他的后颈处,
一颗颗冷汗正顺着硬挺的白棉军装缓缓滑落。
张教育长站在讲台上,
他那带着合肥口音的话语,
就像一块冰冷且坚硬的青砖,
毫不留情地砸在古之月发烫的耳尖上:
“古之月,上前一步。”
古之月的身体微微一颤,
他深吸一口气,迈着有些僵硬的步伐,
缓缓地走到了队伍的最前列。
在他头顶上方,是那雕花红漆的礼堂穹顶,
穹顶下,三百号毕业生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,
形成了一层薄薄的雾霭。
古之月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张教育长肩章上的那道金边,
突然间,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三年前在射击场上的一幕。
那时候,这个严厉的老头,手持马鞭,
毫不留情地抽打在他的屁股上,
而那时,老头肩章上的金线,
同样在烈日的照耀下,
闪烁着耀眼的光芒,
令人几乎无法直视。
“国防部铨叙厅批文,
”张教育长的声音再次响起,
他手中捏着一份烫金的委任状,
随着他的动作,委任状的牛皮纸发出轻微的窸窣声,
“步兵科学员古之月,
着授予陆军中尉军衔——”
然而,张教育长的话音未落,
右侧的队列里突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怪叫:
“乖乖隆地咚!”
这声音在安静的礼堂里显得格外突兀。
古之月的视线被这声怪叫吸引过去,
他看到徐天亮正踮着脚尖,
越过三排人的头顶,满脸兴奋地看着他。
徐天亮的金陵话里充满了雀跃:
“咱们古大呆子转眼成中尉了?
明儿是不是该叫你‘古长官’啦?”
他那崭新的黄呢军装,
仿佛刚刚从裁缝铺里取出来一般,
浆洗得硬挺挺的,散发着淡淡的肥皂香气。
肩章上那道少尉杠杠,
在清晨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苍白,
就像一根还没煮熟的面条,软软地挂在那里。
古之月正准备回过头去狠狠地瞪他一眼,
却突然听到张教育长又抽出了第二份委任状,
高声念道:
“步兵科学员徐天亮,陆军少尉——”
“搞什么名堂!”
徐天亮的声音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,
猛地尖叫起来。
他的皮鞋在磨得发亮的地砖上划出一道刺耳的声响,
仿佛要把这地面都撕裂开来。
“同期同队同战壕,凭啥他中尉我少尉?
张老头你是不是收了古家的山芋干?”
徐天亮的声音在礼堂里回荡着,
带着毫不掩饰的愤怒和不满。
礼堂后排传来一阵压抑的嗤笑声,
其中夹杂着牛新河那浓重的河南口音:
“徐少爷这是拿老子的口粮当人情呢?”
上个月在医院的时候,
这小子确实偷偷拿过牛新河藏在枕头下的山芋干,
这事儿大家都心知肚明。
张教育长的眉峰紧紧地压成了一个倒八字,
他的合肥话也陡然冷了下来:
“铨叙厅的批文写得明明白白,
古之月在淞沪会战中负伤两次,
庐山突围时还立下了集体二等功——你呢?”
他有些漫不经心地抖了抖手中的委任状,
嘴角泛起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,
“上个月在医院里,
我可是把护士的换药盘都给砸了呢,
还放话‘老子受伤可不是来当娘儿们的’,
你们说,这算不算是军功一件啊?”
话音刚落,徐天亮的耳尖像是被人猛地泼了一盆辣椒水似的,
瞬间变得通红,仿佛能滴出血来。
他当然不会忘记那一次在医院里的经历,
刘海棠将碘伏棉球用力地按在他已经结痂的伤口上,
那股刺痛让他像触电一般猛地甩开了盘子,
结果却引来了牛新河的一阵笑骂:
“你这家伙,比娘们儿还金贵呢!”
“这可是军衔啊!
跟我的脾气有什么关系?”
徐天亮的脖子梗得直直的,
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往前蹭了蹭,
他那双马靴的后跟与铜制的旗杆底座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“再说了,我爹……”
他的话还没说完,
就被张教育长粗暴地打断了。
“甭提你爹!”
张教育长突然提高了嗓门,
那声音在空旷的礼堂里回荡着,
震得人耳膜生疼。
他手中的委任状像是被他当成了一块砖头,
“啪”的一声狠狠地拍在了讲台上,
连带着台角的青天白日旗也跟着摇晃了几下。
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巨响,
让原本就安静的礼堂变得更加鸦雀无声,
甚至连椽子上的灰尘掉落的声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。
古之月瞪大了眼睛,死死地盯着徐天亮,
只见他的喉结像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,
狠狠地滚动了两下。
紧接着,他的手背青筋暴起,
仿佛一条被踩了尾巴的蛇,
突然从座位上窜了起来。
“狗屁!”
徐天亮的声音震耳欲聋,
他怒不可遏地吼道,
“老子在江西端着重机枪守了整整三天三夜,
肩膀上的伤疤比你腰上的皮带还要长!”
他的情绪异常激动,满脸涨得通红,
额头上的青筋也根根凸起。
“够了!”
张教育长见状,猛地从腰间抽出马鞭,
“啪”的一声,皮穗子扫过讲台,
发出清脆的响声。
这突如其来的一声,
让整个礼堂都为之一震,
原本喧闹的人群瞬间安静下来。
张教育长的脸色阴沉得吓人
,他瞪着徐天亮,厉声道:
“大闹毕业典礼,按条例禁闭三天!”
然而,就在他准备继续呵斥的时候,
忽然瞥见徐天亮胸前的毕业勋章有些歪斜。
他的语气稍稍缓和了一些,接着说道:
“不过,念在你们毕业在即,
就去把礼堂后巷的厕所洗干净吧,
一直洗到离校为止。”
话音未落,后排传来一阵“噗嗤”的笑声。
古之月转头看去,
只见刘海棠正掩着嘴偷笑,
她的湘潭话像浸了糖一样,甜腻腻地说道:
“徐少爷这是要把洋墨水换成肥皂水咯?”
刘海棠今天穿着一身崭新的军服,
显得格外精神。
她的袖扣在阳光的照耀下,
闪烁着微弱的光芒,
就像一枚小小的月亮。
在这尴尬的寂静中,
毕业典礼终于结束了。
人们纷纷起身,或窃窃私语,或匆匆离去,
留下徐天亮一个人站在原地,
满脸的愤懑和不甘。
古之月跟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,
缓缓地向外走去。
突然间,他听到身后传来一阵清脆而有力的踢正步声,
仿佛每一步都带着与地砖较劲的决心。
这声音的主人,正是徐天亮。
古之月好奇地转过头,
只见徐天亮正对着墙根的一棵槐树,
竖起中指,嘴里还念念有词。
那棵槐树似乎感受到了徐天亮的不满,
几片槐花瓣悠悠地飘落下来,
正巧掉进了他那顶没有戴正的小圆帽里,
宛如撒下了一把细碎的雪花。
午后的阳光炽热而强烈,
将厕所的外墙晒得滚烫。
古之月刚刚转过廊柱,
一股浓烈的气味便扑面而来。
那是青苔与陈年尿碱混合在一起的臭味,
让人有些作呕。
就在这时,古之月听到了一声沉闷的“咣当”声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