返回第1章 煤渣暖(2 / 2)千层浪首页

二十米外的货运通道,三个黑影正在撬木箱的封条。昏黄的路灯映出为首那人翻飞的皮夹克——是陈阿发,卫东同院的发小。去年夏天阿发偷了厂里半捆铜线,被保卫科追着跑了三条街,如今倒混成了火车站的地头蛇。

"绕东门。"秀兰转身时麻袋擦过铁栏杆,发出刺耳的刮擦声。阿发猛地回头,手里的管钳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

卫东拽着秀兰往值班室跑,身后传来钉了铁掌的皮鞋声。装废品的三轮车就藏在冬青丛里,车把上还挂着给妹妹买的止咳糖浆。秀兰突然甩开他的手,抓起煤堆旁的竹扫帚横扫过去,扬起的煤灰瞬间模糊了追兵的视线。

"上车!"她跃上车斗,麻袋堆成摇晃的堡垒。卫东蹬车的腿肚子直打颤,车链卡啦卡啦的声响惊醒了站前广场的野狗。阿发的叫骂混着犬吠在夜色里炸开:"张瘸子家的龟孙!明天就让红袖章抄了你的摊!"

寒风灌进卫东裂开的领口,后背上却贴着团温热。秀兰不知何时解开了粗布头巾,正用带着煤灰的布条包扎他渗血的手掌。"去三里亭,"她往车把上挂了个铁皮罐,"收完早市的菜叶子再分账。"

路过国营早点铺时,第一笼馒头刚出屉。秀兰数出八个硬币买了两碗豆浆,却把浮着油花的咸豆浆推给卫东。"胃寒要喝咸的。"她咬开馒头往里面塞雪菜,忽然从兜里摸出个铝制饭盒,"这个抵早上的粥钱。"

卫东认出这是父亲厂里发的劳保饭盒,盒盖上还刻着"先进生产者"的模糊字迹。去年厂里精简人员,父亲为保住工龄提前退休,这饭盒连同搪瓷缸子都被收走了。

"城南废品站,"秀兰蘸着豆浆在桌上画路线,"老孙头收金属价高,但会扣秤。"她的指尖有细密的裂口,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煤灰,画出的地图却精确标出了七个回收点的收购价。

晨雾中传来叮铃铃的自行车铃响,穿藏蓝制服的市容管理员正在收缴路边摊。秀兰突然按住卫东端碗的手:"你妹是不是在红旗小学?"见他点头,快速将麻袋里的旧课本塞进装煤的竹筐,"这些别卖。"

卫东翻开卷边的语文课本,扉页上钢笔字工整地写着"温州市国营第二皮革厂子弟小学"。父亲出事前常带边角料回家,他用碎皮给妹妹缝的书包,到现在还打着补丁。

"下午去趟荷花池。"秀兰把麻绳缠成团塞进裤兜,"听说那批出口的皮手套被退单了。"她说话时右耳缺角的耳垂微微颤动,像片倔强的梧桐叶。

卫东心头一跳。去年广交会后,厂里积压的羊皮边角料堆成了山。要是能弄到这些下脚料,加上父亲教的片皮手艺......车把突然歪向左侧,他慌忙回神,发现秀兰正盯着他腰间晃动的皮带头——那是父亲用报废的机械零件改制的。

"自己做的?"她手指拂过齿轮纹路,冰凉的触感让卫东后颈发麻。忽然扯下头绳上的塑料珠,在皮带上比划着说:"这里镶颗红纽扣,夜市上能多卖五毛钱。"

太阳终于挣出云层,照在秀兰别在衣领的钢丝发卡上。那是用自行车辐条磨成的,弯折处还留着细小的牙印。卫东想起昨夜她昏倒时的模样,此刻却像株吸饱了晨光的野麦,在料峭春寒里噼啪拔节。

他们拐进纺织厂后巷时,早市的人潮正漫过麻石路。秀兰突然刹住车,盯着墙根处几卷泛黄的皮革——那是从厂区排水沟漂出来的羊皮碎料,还带着刺鼻的铬鞣剂味道。

"能帮我搞到缝纫机油吗?"她扯了块皮子对着光看纹路,"再找些报废的拉链头。"晨风掀起她糊着煤灰的刘海,露出额角淡粉色的疤痕,像枚新月躺在乌云里。

卫东感觉心脏在破棉袄里重重跳了一下。他想起父亲工装内袋总别着三根缝皮针,想起妹妹磨破的书包带,想起阿发炫耀的走私电子表。雾霭正在散去,他看见巷口飘着"发展个体经济"的红色横幅,看见推车卖纽扣的跛脚老汉,看见满地金灿灿的皮料碎屑如同撒落的铜钱。

"我知道哪有缝纫机。"他攥紧车把,手心里秀兰包的布条透着淡淡血迹,"在东风弄堂的知青返城安置点。"