锦徽在佟云争的安排下见到了他。
隔着纱帘,锦徽只能见到他单薄清瘦的身影。
北方的秋天很凉,锦徽披肩的一角随着大门的一开一合吹起又落下。
他请锦徽坐。
凳子距离纱帘有三米之远。惊涛巨变并没有震醒旧时代的顽固,屋内的所有陈设还在展示自欺欺人的傲慢。
“辛苦锦徽格格从沪城赶来。”男人的声音清冷,声线温和清秀。
锦徽端坐回道:“你亲自来信,我不得不来。”
“我听老王爷说,格格的资产全无了。”
“嗯,在我丈夫名下。”
“格格是不想帮我们的,又何必前来。”
“这是怀璧之罪。我生我有罪,我死便是我的女儿有罪。我想,还是由我来解决比较好。”
他嗤嗤笑了一声:“但是你并没有解决。我没有拿到我想要的,而你也无法离开这里。”
锦徽说:“我记得当年老佛爷邀我额娘入紫禁城,明确说要她带上我们顺便可为阿玛祭奠。那时我懵懂,真的以为可以见到阿玛的墓碑。可事实上,我见到的第一个场景是新帝即位。”
帘子后的人身子微微前倾,可惜道:“那时我年幼,并不知道这事。”
“这次你邀我来,并没有让我带上我的女儿。我刚开始想,你比老佛爷慈善,并没有想要留下人质威胁我。到了这,我发现我错了。”锦徽轻轻叹气,“当年老佛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,可是现在的我有完整的家庭和坚实的后盾,你只是不敢轻举妄动。”
“格格莫要这般揣测我。”
“如果老王爷从我这能够拿到你们想要的,你是不会答应同我见面的。”
这不是揣测,是事实。
锦徽经历过宣统元年的九死一生,她知道自己踏入此地生还渺小。
可是她应该来,她的身后有丈夫和女儿,她不能把问题留给他们。
男人沉默了一会儿问她:“格格可想过,我也能把你当作威胁你丈夫的人质。”
“想过的。”锦徽说,“来之前我想过很多种自我了断的方式,一旦我难以逃出生天,一定会用死亡断绝你对他们的威胁。”
男人的语气有些着急:“你何必如此?我没有想伤害任何人,我只想恢复我们以前的荣光罢了,这不是错。”
锦徽摇头:“当下割据,内战不断,百姓活下去都是奢望。你最应该做的是如何解救受苦受难的人,而不是贪恋以前的荣光。”
“待我等恢复荣光,我们就可回到正统,重获山河。锦徽格格,你忘了祖上的荣耀,你忘了我们三百多年的基业吗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锦徽不止一次的告诉所有人,她并不知道什么是祖宗基业。她只知道,父亲葬身火海,她和母亲差点亡于紫禁城,哥哥死在汪洋之上。
锦徽对旧王朝的认识只有痛苦,绝非荣光。
“我的大哥有两幅画留在世间。一幅是万里江山图,满是风华。一幅是乱石萧瑟,满目苍夷。我思念他时会看那幅万里江山图,我想从画里看到他的灵魂,可是每次脑海里闪过的都是那幅悲凉之景。”锦徽说,“我有一个姓谷的朋友,她告诉我这叫做唯物。未曾经历,难以想象。就像此时的我,并未见过祖上荣耀,想象不到山河正统是什么模样。”
帘子后的人再次沉默,他喃喃道:“你会看到的。”
随后他下定了某种决心大喊:“你一定会看到的!”
屋外有人敲门,他们交谈的时间到了,锦徽知道迎接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暗无天日。
锦徽站起来,直接转身而去。身后的帘子呼啦一声被拉开,接着那人唤了她一声:“姑姑,你帮帮侄儿吧。”
是他唯一一次放弃上位者的姿态,卑微的请求。
锦徽没有停下,双手垂在身侧,想去咬唇内的软肉,但她这次及时停下了。
她想,这辈子好长,用了这么多年才改掉这个坏习惯。
她想,他们的额娘应该很欣慰。她想,他的载凡哥哥应该会夸奖她好多句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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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南会的组织大门被别人从外面踹开。
礼堂内坐着数百名上南会的会员,皆被门口的动静惊吓地回头张望。
警察厅的人迅速包围现场,他们不是警察,而是穿着警察制服的洪泉帮打手。
台上的邹正川正在准备下一次演讲的活动,因为有人闯入,停下了声音。
易艋从队尾走入礼堂大门,他环顾四周,最后将目光放在邹正川身上。
邹正川站起身。
易艋双手搭着皮质的腰带,走下台阶:“有人举报,上南会私藏地下党,我等受特别政府防卫部命令,前来捉拿。”
易艋停在邹正川身前,邹正川狐疑又谨慎地看他,仿佛在问:你这是什么意思?
易艋笑了一下,有点嚣张:“请邹老师配合调查。”
邹正川被带到了警察厅,作为支持南北军的同盟之一,邹正川对易艋主动分裂的态度很是不满。他否认藏匿地下党,要求易艋释放他。
易艋拿出特别政府防卫部的逮捕令,告知邹正川,他是全听特别政府防卫部安排,没有权利释放他。
邹正川要求易艋出示证据,易艋告诉他证人在录口供,是黑是白明天见分晓。
上南会的成员聚集在警察厅前要求释放邹正川,短短两个小时形成非常大的抗议活动。抗议人群的口号十分响亮,颇有地位的成员在为邹正川奔走。
他们要求警察厅释放邹正川,同时要求特别政府防卫部出示上南会藏匿地下党的证据,并且要警察厅当众对上南会以及邹正川道歉。
声量越来越高,舆论越来越大。
沪城的一处胡同内,钟明雁拿自己最熟悉的钢笔攥写文稿。
这里是沪城新报的总部。
就在上个月,专门聚焦报道古董鉴赏的民生报纸改名为新报,转型成为时事报纸,紧跟当下局势,专一报道和讨论实时政事。原来的报纸出资人易舸正式担任新报社长,报社成员只有大记者钟明雁。
秦煜总算知道钟明雁为什么放弃自己视为梦想的民报甘心回到沪城。
敢情为了让钟明雁回来做战士,易家直接给她办了一个报社。
宏鑫公司内,秦煜刚刚安排完自己在沪城的暗兵守在新报报社总部周围,回头就对易舷焦急地问:“你要怎么对付天津的事?”
易舷的表情凝重,但不到慌张的程度。
按灭指尖的烟,他说:“按照计划行事。”
“你能不能告诉我,你的计划是什么?”要不是不能打易舷,他真的想扯他脖领子质问他。
易舷想到锦徽离开时对他笑着的模样,平静道:“宁为玉碎,不为瓦全。”
当晚易舷守在电话旁一夜,他没有接到来自锦徽的电话。
凌晨时,他拨通了新报总部的电话,电话是秦煜接的。
“动手吧。”
秦煜已经知道危险降临在了锦徽身上,立刻调动了所有的沪城暗处的亲兵,一半留在沪城,一半随他去天津。
次日,经过警察厅的搜查,上南会教堂后的地下室被发现。令人作呕的恶心气味扑面而来,潮湿阴暗的地面,被血渍浸染的刑具,以及还没有来得及转移的地下党人的尸体。
次日沪城新报的头版头条报道了上南会私设刑房的内容。
文辞犀利,用词狠辣,单单是对上南会的质疑就足够引起社会巨大舆论。然而给这个舆论添加最大一笔火的人是这篇报道的记者。
这位引起过多件爆炸新闻的钟记者,具有极强的影响力。
上南会这个在沪城有多年经营形成最大规模的民间组织,在独立政府、警察厅、和新报钟记者的联合作用下,揭开了一个黑暗的角。
邹正川因为没有私藏地下党无罪释放,但又因涉及到杀人案与上南会数十名管理人员直接送到牢房。
易艋告诉易舷,会长金先生一直不在沪城,属于在逃嫌疑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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锦徽一直囚禁在章园的客房。